汶川有体育

就在地震发生前一天，北川中学高三年级组搞了一场体育锻炼和娱乐为一体的活动。物理老师唐高平拍摄下了活动场面。

　　“风依旧在刮，雨继续在下，风声雨声哭泣声；雨水，汗水，苦泪水，慢慢地融合在一起，汇成了一首豪迈的大地悲歌。忽然间，脑海里涌现了一系列极限数字。9秒75的杰克逊（注：原文如此），12秒88的刘翔……他们，不断创造、刷新人类极限的运动员们，他们的时间，很短很短。而就在那天它让我明白了时间的可怕，在不到10秒时间内，眼看着一幢幢教学楼应声而倒，里面……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瞬间魂归长天！一节体育课拯救了我和我的同学，给了我们一个痛苦的幸福瞬间。”
　　这是北川中学高三七班学生谢兴明在劫难之后的一篇博客。他们班上56名学生，全部因为正在操场上体育课而幸免遇难。“用来进行体育活动和军事操练的场所”，这是新华词典对操场一词的解释。没有人能想到，最枯燥的名词，最平常的体育课，能完成如此大的救赎。
　　我们读书的经验知道，体育课总是学生们最乐意上的课，爱体育、爱运动、爱广阔的天空和自由，总是孩子们的天性。现在，它还可以成为孩子们的避难所。
　　这个心碎的国度，此刻，体育不重要，这个心碎的国度，此刻暂停了所有体育。然而，我们也会发现，汶川，那苦难的渊薮，平时歌舞升平生龙活虎喊打喊杀的体育，原来也可以起到自己的作用，哪怕是一丁点。
　　我们可以看到，那国家的哀悼日里，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劫后余生的人们在这里面对国旗低头、哭泣、默送亡灵，那飞扬的国旗，正插在篮球架之上，低沉于昏黄的日色之下。九洲体育馆内的拳击台上，人们在那里酣睡，换洗的衣服搭在拳击台围绳上晾晒。数百万以计的难民，被安排在九洲体育馆、长虹体育馆、南河体育场……还有成都、德阳、广元等地，那平时挥洒激情的球场，已经不见了欢乐，人民在这里避难，恐惧得以稍微平息，哀伤得以稍微抚慰，心灵得以稍微安歇。多少年来，体育场既是身体的避难所；每逢类似灾难，很多国家的体育场和学校，总是成为最优先选择的避难所。现在，我们的学校碎了，所幸还有体育场；体育场也是灵魂的避难所，每当发生灾难，进行比赛前，那里万众聚集，总是最好的默哀的场所。
　　劫后余生的少年谢兴明是做体育记者的料，上体育课打篮球，他们幸免遇难。回忆伤痛时，谈起体育，他的脸色会重现兴奋，他可以如数家珍地分析科比、麦蒂、姚明、劳尔、刘翔的特点，洋溢着对他们的崇拜。甚至，他在描摹当时的劫难时，都要用上体育的类比，显得那么贴切，那么幽默。形容逃生，他说，“用上刘翔的速度”；形容震难瞬间，他说，“人站在操场上，好比木板放在篮球上，人站在木板上，左右摇摆。”被安置在长虹体育馆后，他们最快乐的时候，是在户外打篮球。他的几位女同学，同样是因为体育而幸存。女生不见得喜欢运动，但女生喜欢看体育，甚至崇拜她们心仪的球场上男生的英姿。平时这样的镜头显得很青涩很浪漫，现在，这样的镜头，却能救活生命。当时，她们要么是在看男生打球，要么是自己玩排球等。而且，对运动对自由的向往，也救了他们。我们学生时的经验知道，通常来说，进行其他活动时，总有一些女孩子呆在教室里不出来。苍天保佑，这些孩子，他们没有被填鸭式教育给逼成机器，他们还懂得透气。所以，那一天上体育课，没有一个在教室呆着赶紧复习功课。他们得救了。是谁发明了体育？感谢体育以这么诡异的方式，拯救生命。
　　震后的汶川、北川等地，已经是人间地狱，满目废墟。废墟之上，我们能看到那歪倒的篮球架。那些篮球架，或者静静地歪倒在操场上，或者，它的基部有人放上黑板，上面写着尸体认领和失踪人员寻找信息。我们可以看到，那污泥和尸体混杂的水中，还漂浮着篮球——这个中国城镇学校除乒乓球外最普遍的运动项目。体育，总是可以在不经意间，证明它的存在。比如，我们记者报道一个故事，北川中学几个“坏孩子”，平时喜欢打打小架喝喝小酒，学校非常头疼。劫难时刻，他们要么是不在学校，要么是上体育课，反正都没呆在他们要呆的课堂，最后得救，他们几个拼着命去救人。他们中有个叫杜明雨的孩子，看着自己谈上的初三的小女朋友慢慢死去的脸。他除了救人外，还记得感叹，家成了危房进不去，“可怜我那几双耐克鞋”，他对现在脚上那双又脏又不炫的耐克鞋耿耿于怀。采访时，和体育相关的事情总能不经意间蹦出来。有的孩子说喜欢奥尼尔，有的孩子说希望得到刘翔的签名，有的孩子已经去了，父母回忆她时也不忘记说，她喜欢打篮球。感谢篮球，感谢大卫·斯特恩，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20年来播撒的篮球种子，已经生根到了最偏远地区的最偏远学校，让孩子们在惶惑不安中，可以找到暂时的镇定和欢乐。
　　几乎所有中国人，都知道一组博客图片。那是北川中学高三八班班主任唐高平照的。紧张迎接高考的同学们，5月11日，集体在操场上玩以篮球为道具的游戏。就算父母人不知，同学已远离，同学们回忆仅过三天但恍若隔世的往事时，依然可以笑出来：当时非常开心，笑得肚子都疼了，老师带头，太滑稽了。北川中学高三学生全部幸存，或者因为所在楼层较高，或者上体育课。以篮球、以5月11日为界定，他们从前的欢乐，定了一个格，用那么残酷的方式。以后的人生，谁也不知道朝何处去。愿爱能鼓舞他们勇气，愿他们记住，那和篮球和体育和自由有关的2008年5月12日前最后的快乐。那个快乐，因为浓缩，而显得珍贵。
　　我们在努力寻找那苦难的渊薮中，体育的影子。但我们也容易忘记，那和死神抗争100小时、150小时甚至200小时的人们，他们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书写生命的礼赞。体育的最高内涵是力量和精神的极限。那些超越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的幸存者，都是人类最伟大的“极限运动员”。虽然，没有任何人愿意做这样的运动员，那是命运的胁迫。然而，一旦如此，他们坚强面对。有一个88岁的老婆婆，北川县漩坪乡人。大地震后，她孤身一人，翻过四座山，两天之后才遇到解放军得救。医生给他诊治，发现除了腿部劳损要舒筋活血外，其他没有一点问题。老婆婆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孙女倒是哭得七荤八素，回忆老人家的身体和速度时说：我16岁时不听话，婆婆追打起来，跑得比我还快。我们很遗憾，听她孙女草草介绍地震过后根本没有山路，像她这样的年轻人都只有滑下来，婆婆竟能奇迹走出来，而没有时间继续深挖老婆婆那两天的极限之旅。和这个婆婆一样强悍的幸存者，他们不是镁光灯下的运动员，却是挑战命运极限的十项全能、铁人三项、马拉松、野外生存冠军。
　　看着那硕大的体育馆成为人民临时避难所，看着那哀伤而嘈杂的运动场内，旁边有小孩踢小乒乓球，踢小网球，脸上洋溢着笑脸。你感动于：原来体育还可以做一些事情，还可以给受难者带来短暂的笑容。当孩子们玩着我们记者给他们买的一大堆足球、篮球、皮绳时，周围有了短暂的笑容，连带着看着他们的父母亲朋和旁人，也都笑了起来。愿他们永远爱体育，永远有欢乐，永远不失去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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