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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呢绒袜

戴自弦/文
2008年03月10日 11:14
我是村里第一个没有鞋子穿却买了一双新袜的人

我是村里第一个没有鞋子穿却买了一双新袜的人

  每年一次的衣物大晾晒,我都会从衣橱底层先翻出那只旧呢绒袜,在细细抚摩之后,将它单独晒在光线最好的地方。
  这只呢绒袜,我保存了20多年,它也早已由棕色变成暗褐色。
  那还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进初中,在我边远贫穷的四川会东农村老家,一学期两元的学费也得靠家里那只黑母鸡下蛋才能交上。每当听到院坝墙脚鸡笼里黑母鸡发出“咯叨”声,我就会从一丈多高的院坎跳到院坝的干粪堆上,从鸡笼里掏出那枚热乎乎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捧着藏进装玉米的口袋里,等存满35个,用布兜装着提给老师,用来抵学费。那时,6分钱一个鸡蛋,老师还是求饶似地说:“我吃不起啊,你们叫家长拿到街上去卖吧。”
  那时,生产队全劳力一天十分工的价值没有超过一角钱,寒暑假我也参加各种生产劳动,每天一分工,也就是可以挣一分钱。记得两年的初中(那时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我除穿过母亲打的几双草鞋外,一直是“赤脚大仙”。有时,补丁裤子臀部磨破了大洞,下课时不敢出教室和同学玩,放学了也磨蹭着走在最后面。
  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的1978年底,有“老板”来老家开采铅矿,打出一堆跟石头没啥区别的矿石,需要运送到20多里外的公路上装车,出价每100斤一元的运费。全村老少数百人天不亮就起身去背矿石。虽然山陡路险,可人们就像自己挖到金矿似地激动,20多里山路,一天背三转,很多人怕别人背完了,点着松树枝,夜里也去背。
  又饿又瘦的我,拼尽全力,三天时间里九趟背了430斤,握着结算的四块三毛钱,胸中热血澎湃,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挣到的一笔钱,而且有那么多!二哥问我要买啥?我幸福得差不多把乡农贸市场逛了个遍,捏在手心里的钱都被汗水打湿透了,可还是舍不得买,最后在百货公司看上了一双棕色呢绒袜。
  它温暖的颜色,柔软的质感对我都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标价两块一毛钱,我犹豫半晌,终于买下了它,像小偷似的匆匆装进贴心的口袋里。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我三步并做两步,找到二哥,把剩下的两块二毛钱一把塞在他手里,算是交公。
  二哥问我买了什么,我不好意思说,连二哥说带我去吃碗凉粉,我也说不饿。其实,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都是买了新袜给兴奋得忘了。回家的路上,我无数遍摸挲着藏在贴胸口袋里的呢绒袜,那种美啊,简直已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了。
  回家后已经好多天了,我还是藏着我的新袜不敢让人看,原因很简单,我是村里第一个没有鞋子穿、打着赤脚却买了一双新袜的人,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滑稽可笑,可每次摸摸呢绒袜,就会有一种温暖在心中荡漾。直到有一天晚上,母亲又给我打了一双新草鞋,我打来一盆热水,狠抠脚底的老茧,用煤油灯仔细检查了几遍脚板的卫生情况,才神秘地拿出我的新袜。一家人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我穿上那双“昂贵”的呢绒袜,再穿上新草鞋在屋里扭腰摆臀,慢步轻摇,“哇,”我感叹着,“简直就像坐飞机一样啊!”其实,飞机是什么样也还没见到过。二哥哈哈大笑:“假又假不来,袜子套草鞋(四川音:鞋读‘孩’)。”全家人被我的滑稽样儿逗得笑出了眼泪。
  没有鞋子,我那“昂贵”的呢绒袜可不能真套草鞋去糟蹋,只能在晚上洗过脚后找出来穿上,欣赏一翻番再脱下收好。就这样,那双呢绒袜消磨了全家好多个贫寒却格外温馨的夜晚。
  一年后,我考上了高中,要到40多公里外的镇上去上学。家里四处借钱,凑足了学费,还给我买了一双白鞋。虽然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裤,可白鞋和那双棕色呢绒袜还是给了我这个贫穷的山里娃不少自信——现在穿着我心爱的呢绒袜,不再害羞了。
  一个周末,在我清洗衣服的时候,我的一只呢绒袜一不留神被水冲进了下水道,我想尽办法,却再也捞不上来了。我心疼了好几周,剩下这只呢绒袜怎么也舍不得丢弃。我把它拉伸褶皱,轻轻地压在枕头下,直到高中毕业带回家。
  上学、参军、工作,无论走到哪里,我总在收拾行囊时不经意间塞上这只呢绒袜,它包含着我童年太多的艰辛和对人生美好未来的向往。
  30年改革开放,呢绒袜早已不再是农村人的生活奢侈品。我和家人的生活环境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在偏远山区的老家,乡亲们靠养殖、烤烟、打工等已经富裕起来,家家丰衣足食,家用电器一应齐备,还都有了存款。老家早已实现水电路“三通”,生产、生活、环境条件可以说天翻地覆,就连打光脚丫的小孩,早在20年前,就在农村老家消失了。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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