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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球迷:一言难尽之嘘

魏寒枫/文
2008年03月07日 21:58
在一个经常缺乏统一认识和表里如一逻辑的背景下,最基本的选择必然是基于最容易接受的历史逻辑和最容易冲动的情感



  我想说说较早前东亚四强赛时,重庆、日本、张晓舟的事情。
  我的外婆和舅舅、阿姨都居住在重庆,因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外公随着当时的国民政府避迁陪都,这里是外婆的家乡。重庆,作为国难家恨的情感和宣传策源地,对日本、日本人是怎样的情感,不难理解,我的外公外婆就是这场民族剧痛中渺小不可自主的个体。更不用说日本人出动9000多架次轰炸机,在重庆上空持续5年半,超过200次,导致10000人以上死难的惨无人道的所谓战略大轰炸,留在中国和重庆人民心头的伤痕了。
  四年前亚洲杯,日本在重庆比赛,我采访尹明善时,就专门涉及过重庆与日本的纠葛,及这次亚洲杯可能出现的情况。从报纸的角度,我们希望报道或鼓动或炒作这方面情绪,因为有卖点。尹明善对我说:“日本对重庆实行大轰炸,我本人就是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之一,我们不能忘记历史。”同时,他用通常被视为冷静公正的调调说,“但中国人、重庆人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不是日本人民,所以日本队来重庆比赛,我们会很欢迎,很支持。”那个时候亚洲杯还没有开始,他还没有预知到此后重庆球迷对日本队、日本人的态度。
  此后,重庆球迷对日本队作出很强烈的反应。日本第一场比赛打阿曼,中央电视台竟然没有直播,当时的中国足协主席阎世铎据说还非常生气。事后据记者调查,主要原因就是重庆球迷对日本队的反应。有中国球迷声称要在比赛现场打出“日本……滚出去!”等横幅,还要在比赛前后教训日本球迷;比赛时,每当阿曼队发起进攻时,看台上的中国球迷马上就会响起有节奏的助威声,而当日本队受攻或比赛处于被动时,看台上则是一片嘘声。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反应,还和2003年中日关系中一桩事情有关,那就是钓鱼岛主权和保钓事件。有准备打横幅的球迷表示:“一些日本人拒不承认南京大屠杀,最近又想侵占钓鱼岛。几十年前,日本人也曾轰炸过重庆,重庆人讨厌日本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不是针对日本队,只是讨厌日本。”
  这些报道来自于当时的《南方体育》,报道这些消息的记者李志刚,当时还被重庆有关方面查问,弄得提早离开重庆躲了起来。南方体育当时发有评论员张晓舟一篇社评:《球场不是爱国主义战场》。核心意思是:尊重并理解任何非暴力的保钓及其他反日行为,但不希望看到太滑稽太阴暗的事。
  有意思的是,他这篇社评当时就引起极大争议,只不过是在报社内部。四年之后的2008年初,重庆举行东亚四强赛。同样是在重庆奥体中心,同样是有关日本,同样是一个作者,同样是一篇评论,这回是轩然大波了,不是小范围,而是重庆媒体、市民乃至官方和张晓舟之间。张此次的评论标题叫《弄他,弄他》。涉及内容有日本队和中国队比赛时,中国球员李玮峰作势要掐日本球员脖子时,重庆球迷高呼“弄他!弄他!弄他!”;里面还提及,“重庆球迷爱我中华心切而狂嘘日本队”;最后一句是,“不管是对韩国队日本队,还是对千夫所指的中国足协,重庆球迷惟有‘弄不到他’的不爽”。当时中国队0比3输给日本队。
  因为涉及对重庆城市文化和求精中学的调侃、评价,重庆媒体、很多市民包括各界人士非常愤怒(当然非全部),群起而声讨张晓舟,要求张和刊登此文的南方都市报道歉。对此我不予置评。都是言论自由,至于言论自由所表现出各人的性格和高下,那是另一回事。
  我关注的还是涉及重庆和日本的情况。虽然有较确凿信息表明,重庆媒体此次如此勃然大怒,有官方背后指示原因,但我想更重要的,还是来自于媒体炒作、鼓动的天性。就像我四年前问尹明善问题,就非常想听他说一些对日激烈的话。我甚至还可以举我自己一桩事情,和此非常相类,那也是几年前,英国足球名宿阿特金森,在某次公开场合说,“中国有最好的避孕方法,因为中国女人是世上最丑的”。我当时听到此消息,从编辑角度马上反应——做大!最后找到各界人士,找到英国大使馆,找到阿特金森本人,封面标题恰恰就叫:阿特金森,你必须道歉!和现在重庆媒体取的标题非常相似,甚至专题操作手法、各界人士的反应,都非常相似。我现在想,是我心中真有那么愤怒吗?可能有,但更多的,是我觉得这个事情做大,能迎合不少民意,提高销量。重庆媒体,或许不小程度上,也是这样一个职业行为。一个基于迎合不少民意的职业行为。
  对于重庆球迷对日本队的反应,这里面所呈现的一种中国公众民意,我没有太大的看法,既不提倡赞成,也不会提倡阻止。我关注的是,这种看上去统一的民意背后,和本身中日状况所呈现的复杂的对比。毫无疑问,当年日本天皇、日本政府、日本军队,对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这无论是基于传统还是现代民族、国家观,都是板上钉钉,永远无法翻案的。而具体来说,民众时而接受的是中日世代友好的宣传,时而接受的是民族大义的教诲,虽然说这两样可以理解为不矛盾,但普通民众如何区分,如何自由转弯,并不见得是比区分一和二还容易的事情;经常听到的是日本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但也可以看到,民众曾经虔诚崇拜的精神导师,都曾说日本某种程度帮了我们;民众对南京大屠杀、蹂躏慰安妇的声讨经常是被鼓励的,但也能看到曾经有当事人作出此方面维权,却被阻止(据张纯如《南京浩劫》);有时候对日本的声讨是被允许的,有时候似乎又要控制一下;就连四年前亚洲杯和此次东亚四强赛,也能看出这种行为上的矛盾,对李志刚报道的新闻(记者经过很认真调查),有关方面要追查,而对张晓舟的评论,有关方面则又指示反应。为什么人家叫“卫国战争”,而我们是“抗日战争”;为什么 “天下本无主,有德者居之”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可以自由转换;为什么“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之类和煌煌大帝、民族英雄可以自由转换……这些概念和认识上的复杂甚至悖论,渺小的民众经常茫茫然难辨东西,不知所措。
  在这样一个经常缺乏统一认识和表里如一逻辑的背景下,而各种诠释又经常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式地被强力灌输,时而东来时而西,东时不能西,西时不能东,则如重庆市民,如我们,最基本的选择,必然是基于那种最容易接受的历史逻辑、最容易冲动的情感。如此,则重庆奥体中心式嘘声,不是片刻容易消失的。如果,我们希望它消失的话。毕竟,就算从最基本现实考虑,我们还要办一届五湖四海都满意的奥运会。■

本文作者为《体育画报》中文版执行主编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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